【旧文选录】2007年国庆再访蓉城
自从休学的计划搁浅以来,我一直打算着今秋再访蓉城,为的就是一份诚意。由于得知李里先生十月中旬要外出,尽管知道十一面临的将是人潮,学校又不放假,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?挤上了又烂又慢的火车,还好有座,到了宝鸡,终于可以躺下奢侈地睡了一觉。3号,到了,成都,依稀还记得它的模样,同学涛在交大读研,还有落脚的地方,真好!
4号到了川师东区,已是下午两点,先生应该在午休吧,也不便叨扰,悠到了天人轩,原本以为会没有人的,没想到莲妹姐三在那,我差一点认不出莲妹来,她发式衣服都变了,我也是自报家门,莲妹才记得我,也难怪,我没有穿那件立领了,因为它给人的感觉傻傻的,还是穿随便一点好,毕竟又不是第一次来了,没必要那样庄重。
又重新看了看熟悉又陌生的天人轩,浏览了先生的藏书,这里可是先生诗意的世界啊!莲妹把先生的新书《〈论语〉讲义》拿给我看,写得很好,我一直看到五点,没有倦意。后来莲妹和先生联系,就到了东篱园先生家中,我掂着沉重的行李挪过来了,门是半掩着的,先生正在伏案写作,听见我敲门,先生很高兴,用他那标志性的笑声欢迎我,帮我拿行李,我一下子温暖了许多,倍感亲切,与先生拉起了家常。先生记忆力很好,还能记起我的一些特征,他父母也是很热情、客气,我更少了许多局促。不久,大师兄(以后简称邓公吧,不过他不是小个子)也来了,他是那种一看就能记住长相的人,我和他也聊。之后先生说请我们吃饭,我连声说不敢不敢,邓公开讲“人生哲学”了,还是先生说,请客吃饭也是国学嘛!哦,道先在吃饭中,然后在屎溺中,无所不在啊!
东篱园,东边是铁篱笆,先生像个小孩子一样,侧身钻过去了,先坐在地边的台阶上了,我这身板不行,也不会缩骨大法,还是邓公陪我走正路出去了。吃饭时,牢记“食不语”的圣训,不敢说话,倒是先生一个劲地问我,我也只好说了。东侃西扯,可能是太饿了,也记不清谈的是什么了。吃饱饭的感觉好啊,实在!踏实!吃饱了再谈道!
(2010年秋,与全刚兄合影)
夜晚就住在全刚那里,张亮、志升他们都外出了。好怕那些寝管阿姨,第一次来的时候,没有一次能混过去,不得不佩服她们的敬业精神。这回混过去的不少,长嘘了一口气,还算比较幸运。说幸运,还有好多呢,先生3号从外地回来,我4号来,我7号走,他也走,还碰见了刘力红先生。真感叹自己的好运气,他身体倍棒,国庆嘛,他也没有那么多杂事,所以白天在家写作,不算很忙,不容易呦!
白天不便打扰。5号和全刚去了西南书城,我想买的书一本也没有找到。晚上再次拜访,迎面扑来的还是那极富李氏风格的笑声,他把一本签好名的《〈论语〉讲义》送给了我,还有全刚。九月时,出版社给了他七八本,他都送人了,他的书十一月才上架,原来以为是拿不到书的,还好,他催了好几次的书今天刚到,还是感叹自己好幸运,还送我一本他重印的《竺霞法师传》。央视正在放《复兴之路》,先生看得很仔细,不时插话。毕竟我是来求学的,不知道他明天又会悠到哪,就抓住机会向他请教了许许多多的问题,先生侃侃而谈,无不使我心悦诚服,还求了字,寻了医,问了药。先生嘱咐我,这个病一定要重视起来……今后要喝半年的中药啊,头脑一片乱,这几天都在想这个事,其实也想通了,我相信“天生德于予”,但也会好好地喝药。现在想,生命真的很可贵,相比之下,现在的种种烦恼都不算什么,所以我不怕,什么都不怕,心也是从来没有的平静!不由得想起了王弼,曾记得和天禅老师开玩笑,说我不想当王弼,因为王弼只活了24岁,现在也只有苦笑,当然不希望自己有先见之明,希望还是一句玩笑话!
任务基本完成,还算顺利,不好再打扰全刚了,6号晚上回到了交大。雨后的镜湖,散发着泥土的馨香,暮霭下,垂柳拂动,似是飒飒秋风,吹皱一潭秋水,踱步在湖边的我,是如此的冷静,冷冷的平静。
近年来慕名而来拜访先生的人很多,但多数是抱着猎奇的心理。其实先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,敬佩崇拜他的人没有必要将他神圣化,不理解质疑他的人也不必丑化他,还是应该以一颗平和客观的心来看待他。但是真正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呢!这需要你了解他的成长经历、为人特点和思想。特别是后者,是最难的。黑格尔说过,只有思想才能认识思想,只有智慧才能认识智慧。夫子宫墙数仞,得其门者也寡。你比众生高,众生当然很难理解你了。所以理解他的思想,你自己首先要达到一种境界。我这不是在夸我自己,也不是在恭维夸大他,对于每一位文化大师(当然他现在还不敢接受大师的称号),都应该怀着一种敬畏的心去了解。
所以,我十分清楚很多人对他有许多误解(不仅是他穿长衫)。另一方面,是我们用常人的心理去揣度他,社会就是这样子,“流俗众,仁者稀”,先生或许不自称是仁者,但先生是常人又非常人。我们不能拿自己对人事的体会和经验去想当然地理解他。想一想古代的那些思想家,在当时又有多少能受到时人的理解呢?对于这些,先生看得很淡,“人不知而不愠”,但欣慰的是,现在理解他的人越来越多了,先生自然也很高兴,但也很清醒。我知道别人在看我写的这些话时,会认为我已经陷入了对他的迷信。
先生是至情至性至诚之人,不虚伪做作,真情流露,不似一些所谓的“大家”,假正经耷拉一副假道学面孔。先生对待任何人和事,都是很宽容的,他的学生告诉我,李老师没有脾气,你很难见到他生气,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。先生极爱老人(原因有很多,这里不谈),和许多文化老人结为忘年交,上了境界的老人往往有一种童趣,先生不自觉地也模仿他们可爱的地方。先生想让我去拜访一下杜(道生)老(先生),我哪里敢想啊,后来听说杜老生病几个月了(他几十年都没有生过一次大病),他也不说普通话,我思考再三,也没有去。邓公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,杜老的儿子都七八十岁了,有一次生病,杜老拄着拐杖,步行来到医院看望儿子,安慰儿子,很可爱的老人啊!
如果说第一次来的时,我还有些好奇心理的话,那么这次就丝毫没了,完全是为了求学问道,仰慕先生的学识和人品。其实在全国范围来讲,比先生有学问的人肯定大有人在,但我为什么只膺服他呢?原因非常简单,因为先生是那种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,身体力行中国文化,是真正被文所化的人,在他身上,你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一种文化的魅力。他不同于学院派学者,他可以把学问做得很深很专,也可以很博,他自觉地把做学问和提高修养境界结合起来。
先生一再说我执著,我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。我还没有提出拜师的请求,但在我的心目中,他已是我的恩师了,入不入师门,只是一个形式。也许是为了考虑生活的方便,除了上次合影,他特意穿了一件长衫之外,我就没有见过他再穿长衫了,其实这也是形式,长衫所蕴涵的中国文化已深深地埋在他心中了。
2010年秋,拜访杜道生先生
5号,我向先生请教了许多学习上的问题。对于学习国学,先生有一个基本的态度,就是“史传论”相结合(对于治学,先生提出来的方法,可能是针对我个人的,也只是一种方法而已。我的这些记录可能不是很准确)。史就是史料,比如文学史、史学史、哲学史、艺术史、宗教史等等,通过读史,对传统文化有一个大概的了解,建立一个架构。后读传,那些文化大师的传记,形成更为丰富的认识,这是血肉。再读论,是理论。先生极力肯定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朱子对微言大义讲得很深,这一向是先生津津乐道的。先生认为,哲学史讲得最好的,对中国哲学讲得最深、最透的,形成了完备哲学体系的是冯友兰先生,先生对他也是极力推崇。我也正在读三大本的《中国哲学史新编》,能感觉到冯氏对他的影响。另外,先生还是很推崇曾国藩和钱穆的。
先生一再嘱咐我,学好国学,经学的底子一定要扎实,小学要下功夫,你是学中文的,诗词文章也要好好学。一定要沉下心来读书,不要贪多(先生在开了几本推荐书目时,我再问,他就没有回答了,‘够了,够你几年读的’),建立在精专基础之上的博,才是真正的渊博。先生尖锐的指出,现在不少人,自认为学习了国学,比别人多懂一些经典,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东西,就自认为很了不起了 ,到处去炫耀卖弄,可以说他根本就不懂国学。所以,要力戒浮华,做学问一定要沉得住气,耐得住寂寞,不得有丝毫逞强好胜卖弄炫耀之心,要记住,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”,学是“为己”,不是“为人”。
先生的话无一不引起我深深地思考,反省自己。我有志于学,还不超过两年,不能以五十步笑百步,仍需要积累,再低调些,踏踏实实地学。国学没有捷径,更不可以速成,学国学必须有十年磨一剑的耐性。还好,这一想,我的心又平静了不少。
至于我的计划,要修正,这就是修行啊,一方面你在“行”,在探索着前进,遇到问题,及时反思调整,是“修”。《礼记》中的必读篇目一定要看完,虽然我对冯氏的《新编》有一些小小的不满,但本学年一定要看一遍,这个暂时可缓。没有看完的《中国哲学简史》,从现在开始,继续。看完之后,开始《论语》的重读。本月背《孝经》。
还是一句话,一切都得慢慢来,急不得,欲速则不达,路还长,贵在坚持。
2010年成都三访李里老师
我求教时,提出了我明白但又说不出来的困惑,就是很多学道家的,对儒家的批评。下面说的是先生的大概意思,不是先生的原话,其中也有我的理解。
先生讲,学习的过程是可以讨论争论的,但不能谩骂。如果学习是让你骂人,那还不如不学,“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”。学道家的骂儒家,是因为他不理解儒家,甚至他也没学好道家,如果以一家的标准来批评另一家,本来就是很可笑的。对于中国文化,儒家是从正面看的,道家是从反面看的,儒道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的,每一家的理论都不是完美的,就好比盲人、侏儒摸象。也好比看一座山,只有从多方面看,这样你站在山头上,才能一览众山小,理解各家、超越各家。对于儒道两家,你都要有了解,这样才能全面客观的认识二家。
儒家是立、是建构,突出表现是外在的礼法的约束,是名教;道家是破,是解构,是超越名教的自然。只读儒家的,知道立,但不知道破和变通,就可能会陷入僵化、教条。而对道家一知半解对儒家又不懂的人,自己无“立”可破,“破”劲无处发挥,矛头就可能指向外部了,自然破也无从谈起了。人的思想境界,就是在一立一破、再立再破(这里的‘破’‘立’是相对的说法)的斗争中前进的。一般的众生只看到了礼法的约束,认为儒家顶多只达到道德境界,这个境界不如道家的高。其实,礼法对达到一定境界的圣人来讲,根本就不是一种外在的约束和束缚,而是出于自身道德修养的需要,本心自然而然呈现的一种理性精神和有序的生活,由他律化为自律。圣人的行为不假思索,就很自然而然地符合礼法,这叫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。所以如果拿很高的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境界修养一般的众生,众生当然会觉得这样的礼法是束缚了。
的确,道家的境界也很高,但是道家并没有指明达到这种境界的方法。而儒家有,中庸就是儒家的方法论,中庸的境界是高于道德境界的天地境界,儒家最高的境界就是中庸,它比道家高,也更具方法论意义,尽管也很少有人能达到这种境界(对这段话的理解,需要对冯友兰先生的觉解说、境界说有了解)。儒家追求成圣,道家追求成仙,但无论他们的理论多么玄远,都是立足于解决人生问题,都是现世的人生哲学。而佛家就不同了,佛是人生悖论,佛家是空(否定正,也否定反),是否定之否定。佛道是出家修道,而儒家是在家修道,它比佛道修道更难。佛对是非以不辩为解脱,所以佛是很宽容的,它不会去批评他家。
圣贤讲的道理好比验室里进行的实验,我们在圣贤书中读到的是共相,而大千世界,却只有殊相。共相在现实中往往是不能实现的,因为现实不具备实验室里所要求的条件。而众生往往以大千世界的殊相来否定共相,否定圣贤讲的大道,这就是不对了。要知道,圣贤之道,它是光明,永远给人类指引着希望。
我强调过多次,先生治学以儒学为主体,但对他家都持宽容的态度。先生正在录孟子讲义,他说以后还会有道德经讲义。至于庄子,先生未置可否。在我的意识当中,先生是认为庄子的境界比老子高的。邓公说杜老早年是儒,晚年趋道,特别是庄,大概由此。
上文中提到过“正”“反”两种方法的问题。当时李先生只是提提而已,没有过多的阐述,有一些是我个人的发挥。前几天刚刚看完冯友兰先生的《中国哲学简史》,书的最后提到了正的方法和负的方法(只是些文字上的差异,内容是一样的,或许是翻译的问题),虽说是几百字而已,不如冯在《新知言》一书中阐述得那么详细,但主要意思也大概说清楚了。现在看来,我以前的叙述是有些问题,有必要修正。
冯说,探讨形而上学的对象(依中国的传统,形而上学的对象是道,对于什么是道,或者什么不是道,各家只是看法不同)有两种,一种是正的方法,一种是负的方法。正的方法是直接探讨,说它是什么,负的方法则不然,它不直接探讨,只说它不是什么。这里,冯赞成诺斯洛普教授所说的,西方哲学从不证自明的“公设的概念”开始,而中国哲学则从“直觉的概念”开始,显然,西方哲学形而上学的方法论的主流是正的方法,而中国哲学则是负的方法居主流,这在道家思想中尤为明显(在探讨形而上学方面,儒家不占主流,只是到后来,特别是宋代,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变)。如在老庄中,始终没有说“道”到底是什么;只说了“道”不是什么。而一个人如果懂得了“道”不是什么,也就对“道”有所领悟了。负的方法在后来的禅宗(佛道的融合)里得到了加强。冯曾称禅宗为“潜默的哲学”,并说“如果一个人领悟到潜默的涵义和它的意味深长,他便对形而上学的对象有所领悟了。”他借用了一个很有意味的故事。
有一位禅师,每当被问到佛教的“道”如何解释时,他便竖起大拇指;一句话不说,只是让人看他的大拇指。服侍他的小和尚也学会了这样做。一天,禅师看到小和尚也这样做,他飞快地拿刀砍掉了小和尚的拇指。小和尚哭着跑开去。这时,禅师喊他,他刚回头,禅师又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。据说,小和尚就此得到了“顿悟”。
相信这个故事有助于理解什么是负的方法。这样一来,是不是说正的方法和负的方法互相矛盾呢?不是的,它们是互相补充的。一个完整的形而上学体系应当从正的方法开始,而以负的方法告终。为什么呢?
一、在中国哲学的历史上,正的方法未得到充分的发展,被过分地忽略了。因此,中国哲学里缺少很重要的“明晰的思考”(实际上,儒家也缺乏,我们现在看到的儒家的思想体系是那么的清晰明朗,这是后人整理的结果,并不是历史上真实的儒家。至于说清代汉学,它总体上是研究器的,而非道,况且它也是后起的)。缺少了明晰的思考,或者是思辨,这样的哲学往往被视为简单幼稚。所以就有人拿西方哲学的标准说中国没有哲学。从这个角度看,似乎可以明白,为什么冯友兰、金岳霖他们借西方哲学,尤其是逻辑学来构建中国哲学的本体论。所以中国哲学要想进一步发展,哲学家们要构建完整的形而上学体系,就必须从正的方法开始,它是任何哲学家都应有的思维训练(朱自清先生也很强调‘经典训练’),在达到哲学的最高峰(最高峰往往也是单纯的)之前,必须先穿过复杂的哲学思辨丛林,这是一个阶梯,必不可少。
二、如若不以负的方法告终,便不可能登上哲学的最高峰。这看起来有些神秘,其实正的方法的高峰,也有神秘主义。西方也有负的方法,比如康德。所以,我没有说西方哲学达不到哲学的最高峰。有着浓郁神秘主义色彩的负的方法,和有着明晰的思考的正的方法不是对立的,它也不低于明晰的思考,不反理性。毋宁说,它是超越于明晰思考的,是超理性的。用一句拗口的话(也是康德的话)说,形而上学不是要对“不可知”说出一番话来,而是应当说“不可知”是不可知的。人如果懂得“不可知”是不可知的,对它就是有所领悟了。如果明白这一点,前面的小故事应该会明白了。实际上,我说的已经很多了。冯友兰先生在全书的最后说,“人往往需要说很多话,然后才能归入潜默。”
中国哲学的进一步发展,要充分借鉴西方正的方法(儒家的也有,要珍视),发扬中国哲学的传统——负的方法,以这样的方法形成的形而上学,不仅是民族的,而且是世界的。
我再次罗嗦地强调,正的方法和负的方法不是彼此否定,不是互相矛盾,而是互相补充。同时,我相信,在我读过《新知言》之后,我会有更新的、更丰富的认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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